比格犬劳动饮酒叹息

田野笔记@宛平南路600号 3.23

田野笔记 3月23日 周六

上午

周六的精神卫生中心人似乎比工作日少很多,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坐诊的专家少了,没有那种人声鼎沸的喧嚣感,而是稍微有序一点,候诊病人间的气氛也不太紧张,因为叫号、插队引发的矛盾也没有遇到。我早早地拿好了我自己的药,回到一层的候诊区举着一张叫号单装作等待的样子观察其他病人。

一楼角落里挤着这一层仅有的两间专家门诊107和108,门口放的长椅比别处多,于是这里排队的人也密度更大些,有五六个上海口音的大妈在108诊室门口密切交流,我听不懂,但还是非常好奇,于是拿着叫号单凑过去蹲在角落。这时另一边的107引起了我的注意——107门口坐着一位中年女人正在哭泣,拿很小一团卫生纸不断擦着眼泪,两腿间放着一塑料杯水,像是刚才在医院饮水机前接的。我觉得她可能需要一点帮助,于是在包里翻出一包纸巾蹲着递了过去。她接到纸巾有点惊讶,连忙说不要,并在口袋里翻找出另一小团卫生纸表明自己还有,但在我的坚持下她还是拿过了纸巾开始擦更多的眼泪。擦的时候我才看到她画了很重的眼线,又或许是纹的,因为那眼线并没有晕开多少,这让我想起了家乡县城中年女人间流行的纹永久眉、永久眼线。她皮肤暗黄,显得长期憔悴,身材微胖,但并没有走形,衣着也很整洁。她擦了会眼泪,突然打开了话匣子,边哭边对我说:“你可一定要找个好对象,不要找他那样的。”

我睁大眼睛表示惊讶和好奇,蹲得更近一点以便在吵闹中听到她说话。她应该是沉默了很久无人倾诉,看到有人愿意听就一股脑地把事情全都说出来,顺利得超乎我的想象。我在下面略约地记述下她所说的话,稍微调整了重复和颠倒的叙述顺序,略去了一些我“嗯”、“怎么这样”、“这太不行了”之类的鼓励和回应。

“他就是四五年前(冷暴力),五个月没讲一句话,对我一直冷淡,后来也是。他不来陪我看病,还把我的病发给他二姐……他怎么就这样!他还把我的诊断报发给小三!……后来把小三拉黑了,把我也拉黑了。他把疾病诊断发给他二姐,你说他什么意思……你说他什么意思?”这里她似乎希望我和她一起骂她丈夫,但又不确定,不想公开表达这种感觉。

“他就是希望他二姐骂我吧。”

我问:“他二姐为什么要骂你?”

她回答:“骂我神经病嘛。你年纪小小不懂得……我们这都更年期的人,得这个要被人当神经病的。”一边扭头抹泪,开始回忆年轻时的事情。

“我是国家的人,怎么那时候就要嫁给他呢。他那时候十六岁,在农村,还是他姐给用关系弄进城里……那人就不行,不能找那样的!你千万不要找那种不和你说话的。找开朗的。我原来也是很开朗的一个人,过得好好的,我还是当会计的,也不缺钱,就是得了这个病,才慢慢这样……怎么就得病了!……他不和我说话,五个月!后面也不理我。再加上生活里面遇到一些不开心的事情,就得了这个病。”

“要不是女儿我就离婚了。现在不能离,现在起码人家说我女儿还有爸有妈,都活着,好听一点。我女儿二十多,大三了。”我说,我也是大三,还在念书,但我也病了一年多,我能理解这些痛苦,也许你可以把这些跟你女儿说说。

她并没回应我的这个提议,而是继续倒苦水,似乎并不像告诉女儿,或者不敢说。“我就指着女儿活了,她就是我的精神支柱啊。我都不敢给她说我得了这个病……她可懂事了……我不敢叫她和我一起来这里。你和她一样大,你一定要找个开朗的、爱护你的。你就多和同学说说笑笑就好了,年纪小没事的……会好的,吃两年的药就能好的。不要断药,会加重。你年纪轻也没什么过不去的,不会真有问题,不像我都快五十了,没什么办法。唉……病了四五年了……就因为他不和我说话……”

谈话的最后又到了谴责丈夫的话题上,她大概说完了要说的,声音低下去。谈话中我一边帮她注意着门口叫号的牌子,这时正好到她了,我就提醒她进去看医生,过了一会(比平均用时要长一点),她低头拿着处方走出来,小步往外面大厅缴费取药的地方走去,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没有注意到我还在不远处注视着她。上午的门诊也快要结束,我暂时结束了上午的观察。

下午

中午我吸收上午的经验,买了纸巾、夹心软糖和小饼干,希望以此作为搭话的由头。以我的经验,在等待就诊的时间里,人确实会很焦虑,此时补充一点糖分应该会有助益。下午我决定去二层候诊室,这边的医生都是特需专家,挂号贵很多,第一次就诊或病情有变化需要调整处方的病人一般会来这里。我选择病人密集的中间坐下,对面是一家三口,两夫妻带着一个很活泼的小孩。妈妈年轻,圆脸,穿着和长相都十分朴实,非常劳动阶层的样子,感觉很符合传统农家的审美;父亲年纪似乎稍微大一点,小孩就坐在他身上,但他并没有怎么护着孩子,而是任孩子动来动去,自己低头专心玩手机。

一开始一直是父亲抱孩子,孩子张牙舞爪地玩、挣扎着,把手伸向旁边经过的路人,或者伸向对面长椅上的我,咯咯地笑。而父亲不为所动,任由他玩,自己看小视频和公众号,我一眼瞄过去发现他点开的某一篇公众号文章被和谐了,上面一个大大的红色感叹号,非常眼熟。那个母亲则一直注视着孩子,后来直接抱过来看护,哄着检查他的纸尿裤,眼睛几乎不离开小孩,神情忧郁。

孩子一点也不怕生,很开朗,主动看着我。我拿出水果软糖的袋子,他更开心了,但并没有要吃的意思,只是笑,互动和健康的孩子看起来无异。我猜想这个孩子应该不是来看病的,只是被带来陪父母中某一个人,把孩子放在家里可能没人照料,所以才带过来,这母亲看上去为了照料他很是疲惫。

我问母亲他能不能吃软糖,母亲说不能,他太小了;我又拿出小饼干,这个他好像可以吃。他把饼干拿在手里,母亲教他说谢谢(虽然显然是徒劳),并解释他还不会说话,对我抱歉地笑。果然他不会说话,只是拿在手里也,不怎么啃饼干。我夸小孩真是开朗,等这么久也不闹,看到我也不怕生,不像这边很多小孩子很容易吵吵闹闹。母亲说是啊,他现在一岁,不会说什么话,但是一点都不怕生。我招呼夫妻二人也吃饼干,说候诊时吃点甜的开心,我每次候诊都要吃一点。他们都拒绝了,看上去沟通意愿不是很强,远没有他们的孩子开朗。

我到母亲边上蹲下逗着小孩问母亲是谁来看病,母亲很小声地说是她自己。我问怎么了,她看着孩子欢喜的侧脸说:“总是睡不着觉……没法睡好。”我问是不是孩子太闹了,她转开眼神,没有正面回答,然后很低声地说:“有时候看着小孩总是觉得烦……讨厌它。”脸上有愧疚的表情。我问,是不是产后抑郁啊?现在挺多人都得这个病的。她没说话,手上还在整理小孩的纸尿裤。我蹲过来的时候父亲看了我一眼,似乎确认我没什么威胁,又接着低头玩手机。

我低声问,为什么你来看病还得你带孩子?母亲说一家人开了三个小时车,从江苏过来很辛苦。我想这是暗示父亲累了,在一边玩手机很正常。她看了眼父亲,接着检查孩子的衣服和奶瓶。我又关切了一句,那一会进去是一个人还是一家人一起啊?她似乎不太确定,说:“我们三个一起吧……”

觉得不好再问,我就只能讲几句我的看病经历,夸小孩开心是福,我也羡慕这么爱笑的小孩。母亲又说道他不怕生,就喜欢人多的地方。说的时候表情很疏离很、黯淡,好像跟自己没关系。

我走开之后父亲又抱过了小孩,但依然没怎么管。母亲依然注视着孩子,并再次拒绝了我“吃点甜的心情好”的提案。

我在他们对面坐了一个小时左右,感觉无法再装作这个诊室的候诊病人,于是结束了观察,背上包走了。

我觉得我似乎犯了个错误,不该以孩子作为切入点,但她的关注点确实又都在孩子身上,要谈别的就得放松对孩子的关注,而她显然不敢这样。对于母职的过度重视和整个环境对传统性别角色的强调应该是她压力的来源,我很想传达一点对她个人的关心而不是对继续关注家庭和儿童,让她想到那令她疲倦的、作为母亲的责任,但我没能找到合适的话头。也许此刻的交谈会影响一会诊室内她对于自己病情的描述,也许我该建议她先一个人进去描述病情,免得对于母职的愧疚在丈夫注视下讲不出口,但想到这一点时我已经离开,这成了我对这次田野无法补救的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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